會看這本書主要是因為在圖書館瞥見它特殊的題材,依稀記得以前歷史課上的古騰堡聖經,我對紙本書跟文字的美也是有一份感情,這本書把活字排版的創作過程和技藝細節描寫得十分生動,合夥人之間、養子跟養父之間、情人之間、自己跟自己之間的細膩糾葛張力描述得很動人,全書也貫穿著一股職人的堅持與使命感,看完之後讓我對現在隨手可得的紙本書更珍惜感恩,對於一些人事間無聊的小糾葛似乎也有更寬容的心情。

〈書摘〉

二OO九年的七月,印刷使權威學者保羅.尼達拇(Paul Needham)輕描淡寫地將一本「古騰堡聖經」普林斯頓版副本放入我手中,那是寫作過程中最美好的一刻。這部印刷書籍的工藝水準令人驚豔,墨跡濃密,彷彿前一天剛剛印好。我在一頁頁巨大的版面上,感受到那些職人的精神在流動。身為印刷師,我將手指拂過牛皮紙頁的字母印痕。身為作家,我希望自己能述說這個不凡的故事,藉此在我們疏離、電子化的時代中,重新肯定紙本書的價值。

翻開發明史來看,不是有新的點子就能成功,執行也一樣重要——《賈伯斯傳》,華特.艾薩克森著

耐心是給傻子和聖人用的

冠上字母的鉛字並沒有變得更美。然而,體驗了純粹的鑄造過程後,彼得第一次感受到他們做的事確實令人驚嘆。過去從未有人以金屬製作活字,這是出乎意料的結合,金工與寫作交織,成就了上帝青綠土地上前所未見的奇蹟。
師傅的講法很簡單,他將裝訂工的工具改造為鑄模,但他曉得抄寫員能寫出各種不同的字母,而他永遠做不完所有應對的凸模。因此,他將每個字拆解成基本線條,好比直線、n的弧形或o的圓形,只要備妥基本符號,就能將筆畫一層層疊印在濕沙上,組成每個字母。
古騰堡曾說這工作令人折騰。但彼得從那份近乎炫目的專注中,體會到一股魔力。他內心平靜,四周尖酸的碎語化於空無。他全神貫注,穩定呼吸。每一道刻痕的深度必須精準一致,否則鉛字就會不平整。一有細微失手,就得抹平濕沙,重新來過。
他瞇起眼,聚精會神,對四周的聲音充耳不聞,除了雙手的動作,眼中看不見其他事物。他闔上鑄模箱,倒入勺中的金屬熔汁。就在那一刻,他倒盡了自己靈魂中的騷動。

漢斯以亞麻油滴紙,看著紙轉為透明、墨跡透到紙背,便把紙翻過來。字母如鏡般完美翻轉。他將字母放到銅棒尖,輕輕用手指摩擦。現在,墨字倒反印在銅棒上,準備雕刻。
老鐵將摸過他的鑿子,選了個鑿鋒不比錐子粗多少的,將單片眼鏡卡到眼鏡上,微笑說:「為我們禱告。」那是久遠而熟悉的一幕。工匠彎身專注,眼手合一,世界縮小到只剩手中所觸之物,以及陣陣呼吸。
輪到彼得時,他伸展脖子和雙臂,屏除雜念。他抓起鑿子的動作有如執起羽毛筆,工具純粹是手的延伸。

做學徒正是馴服衝動的過程:放下自尊,謙卑以對。控制心中的不耐,進而征服。彼得彷彿回到踏入繕寫室的第一週,安瑟弟兄拿開羽毛筆、牛皮紙、皮帶和所有飾物,讓學生拋下一切,僅有一根蘆葦筆、一塊碳黑和一張白紙。他們學習讓意志沈默,讓陰鬱的自我安靜,讓身心回到最初的本質。他說,學徒之道本於耐心與堅持不懈的深深信念。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手不再晃動,靈魂洗滌潔淨。惟有此時,才會回歸純粹的生命之源,成為神和人之間的媒介。

當師傅表示打樣內容交由彼得選擇,這份榮耀著實嚇他一跳。但這代表古騰堡確實了解「創始」的意義:將全新的東西創作出來的驕傲。於是彼得以鉛字排列出本篤會工匠席歐費樂絲的話語,向他致意:
因此,明智的人啊,現在就行動吧……經由辛勤工作和熱情之手,許多祭品以火燒供奉給上帝。從今以後,燃起更偉大的獨創知心:盡力用腦思考,趕緊完全上帝殿堂仍缺少的一切。

「大功告成!」師傅大喊。大伙拉出印刷機的機床。彼得打開木框,小心地剝下紙,其他人稍往後退。
那些字湧出一股力量,彼得不曾想像過的力量。油墨漆黑如天穹,俐落的字母扣人心弦、整齊且個個分明,正如老普林尼所示,每一行文字都必須如此才能盛載意義,如藤上的繩索。他心想,文字宛如果實,語句則如緊實纏繞的葡萄藤。他望著紙頁,不禁著了迷。壓縮緊密的字母使紙頁散發不凡的美感。這是他的字,他的!此刻,他畫下、刻出的每一道線條驕傲而烏黑地躺在眼前,在紙頁上拼組成字。他感到腹中興奮糾結,接著彷彿又從高空落下。

「聖經。」法斯特彷彿受到電擊,覆訟道。希望和恐懼在每一顆心中打轉。
師傅的雙眼在熊熊火光中閃爍。「他們當然自認擁有聖經。但聖經的來源更為神聖。」
那一刻,他們心中驚愕不已,卻也十分平靜。彼得起身,嘴半開。他瞬間感到這個念頭如祝福般落在他們身上。如此純粹,像一道明亮的光芒,人人都只能手劃十字,低頭感謝上帝。
In principio creavit Deus caelum et terram.
這便是上帝創造新世界所用的文字。
彼得齊平地單獨排出這行字。文字緊緊靠著不存在的邊界,有如世界在虛無渾沌中載浮載沉。
起初,上帝創造天地。

與工匠攜手工作時,他特別感受到出乎意料的喜悅。他從來不曾如此工作。抄寫員雖然肩並肩坐著,一行行字卻都是獨力完成。然而,在亨不列什之家,他成了巨大鎖鏈的一環。他帶著滿滿的撿字盒到排版櫃,凱幅綁鉛板,他負責穩住行線。接著換凱孚舉起鉛版,交給負責印刷機的魯波。他們上墨、打樣後,再將鉛板交還彼得。大伙兒不怎麼説笑,不需要。工作本身的節奏有一種樂趣,取代了話語。
彼得後來才發現,這是古騰堡最根本的天賦。他心懷信念與無情的期望,相信工班能做到最好。他的標準相當苛刻,索求無度,百般嚴厲地逼使工班超越自己。

門外的世界全然消失。他們只注意到彼此的存在,以及一人將紙拿給下一個人的連結。童僕接過指,交由別人上墨,再交給印刷師,由印刷師拿給鬍子塞進領口的師傅。他們好比一體的生物,新生的多頭怪獸。
接下來,光芒自然而然地漸漸消退。但在當時,彼得早已明白那段日子光明璀璨,無可比擬。他心中有一股動力,一股令人陶醉的力量。那是一種走上正道的神奇感受,在每個人生命中都曾曇花一現。

師傅完全不控制脾氣,亂衝亂吼、千咒萬罵,全頭在空中揮舞。膿包、智障、私生的雜碎、撒旦播的種,什麼詞都罵的出口。看來他的計畫中沒有留下任何犯錯空間,而彼得認為,這正是最大的錯誤。

師傅和工班一起刨銼了好幾天的字,烏黑的眼袋寫著皺紋與疲倦。在外人眼中,他像是精神錯亂。但彼得必須承認,那份瘋狂中自有條理。他拒絕感到絕望,甚至不願讓「絕望」二字進入他的公坊。他不斷挖掘,不斷向前衝刺,甚至看似享受事與願違、急轉直下的過程。

深深餘燼下發出了紅光。彼得播開火,放上新碳,開始工作。工作能讓人忘卻一切。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總是需要鉛字。只要有空間,他們就多鑄新字,除了替換印刷時的耗損,也為新的工作夥伴添字。...他心中對於感恩和愛的渴求全由錫和鉛來填補。他不覺得自己該向誰解釋。

時日一久,技術漸漸進化。幾年後,彼得和法國印刷商讓松合力史這門技藝臻至完美。若不是彼得搶先一步,母模也很可能由漢斯發明出來。世上沒有事情是一蹴可幾。但,一個年輕修士如何能了解機械技術的美?外行人怎能體會,真正的創造蘊含無數微小卻關鍵的過程?眾人總說:是這個人,或那個人,是這偉大的眼界,是那位天才。然而,發明是一段過程,漫長且無可預期。彼得唯一確定的是,工班的每個人其實都不可或缺。

他曉得男人都在面具之下哭泣。那一年,他看父親衣帶漸寬,剩下的頭髮全白。

她在木長凳坐下,回望著城市。他們身後是一道厚樹籬和阿特謬思特山的小坡。她脫下披巾,閉上眼,彷彿想從淡淡的陽光中汲取力量,然後她睜開眼,望向一間間屋瓦,靜靜地說:「男人永遠不會想到他們留在身後的一切。」...「男人到底有什麼問題?」格雷特望向水邊哼叫的男孩,又望向溪水和明亮清脆的河岸,聽著那持續的溫婉呢喃。「你們到底有什麼問題,為何無法感受自己的心呢?」

古騰堡排版的功夫和釣客自行一樣糟糕。正如漢斯所說,他根本無法以刻字為生。
但人非聖賢,只有無罪之人能拾起石頭擊打他吧。
才剛開始為讚美詩排版,彼得就發現算錯了行數,備妥的紙量會少半欄。他尤其沮喪的是,下一批紙已經印好待乾了。
「真瞎了眼。」他哀嘆,將撿字盒打在自己的大腿上。
曼德林綠眼瞇起,彎身來看。
「少算十二行。」彼得咬牙道。「真瞎了眼,什麼爛眼睛。」
曼德琳低聲數著行數。「每行多擠一些字,比預定的頁面提早排完就好。若上帝與你同在,在你依然能排齊詩句,無人會察覺。」
他們坐著拉扯嘴唇。曼德琳轉向他,露出輕鬆的微笑。「無論如何,犯錯乃人之常情;寬恕乃神之聖行。」
「我也這麼聽說。」
「而且你知道嗎,」曼德琳紅髮一歪,繼續說。「在穆斯林教義中,人不能努力追求如神般的完美。因此他們的藝術家會謹慎地在每本書和繪畫中添上錯誤。」他雙眼澄澈,帶有雀斑的臉看起來很平靜。
「什麼錯誤?」師傅的聲音傳來。他對工坊動靜的敏感度異於常人。叮噹聲之中,他想必聽見了彼得甩下撿字盒的聲音。他的鷹鉤鼻探入排版室。
「行數算少了。」彼得不悅地聳聳肩。
「是誰的錯?」他的態度毫無同情,令人心驚膽戰。
「我。」他的領班只回答了一個字。兩人的目光短暫交會,師傅臉一皺,但隨即離去。
彼得看著他的背影。換作師傅,他是絕對不會承認錯誤的。自從彼得在廣場遇見他,兩人除了工作,幾乎不曾交談。彼得敢於挑戰他,要他解釋自己的作為,而師傅的回應就是不理睬,藉此表達譴責。他什麼也不承認,只是蜷臥在自己的世界,固執如鐵石。他表現得若無其事,對突擊一事隻字不提,彷彿那痛苦和背叛都不存在。
但是,犯錯乃人之常情。
彼得看著散發出溫暖與寬容的曼德琳,想起老朋友葛雷德說他失去了人性。
「若犯錯不是故意的,而是因驕傲而導致的意外呢?」他問出口的同時,在師傅脆弱、殘忍的身影中,驚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也蜷臥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願承認過錯。
漫得林抬頭微笑。「我們全都是罪人,彼得。我們所有人。你、我和他都是。」

他們顫抖著第一次壓力拉桿至今,已撐了多久?現在就連紐梅德都能維持一定的速度。各部樂音和諧時,一天能印出一千兩百張。他內心感到無比的愛和驕傲,遭到背叛的辛酸全部化為烏有。他們是全新而不凡的兄弟會,不受規定束縛的工會。雖然彼得受命領導他們,但他心知這不過是個謊言。他們自己領導著自己,這才是奇蹟所在。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師傅,懷抱澎湃的熱情,各有專長,一路上邊做邊創造,各擅其職。

我只是說,以我們人類的雙眼來解讀事情,很容易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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