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同時其創作了《少爺》與《草枕》,前者剛讀幾頁,我就想到《麥田捕手》,非常的主觀感受表達,筆調也很口語自然,而後者則是敘述一位畫家追求「非人情」的生活,是很不帶個人情緒的。楊照上週誠品講堂放梗說,夏目漱石同時寫這兩本風格如此不同的小說,是有其特別用意的。但我還沒看《草枕》,兩本看完後再來思考。

《少爺》跟《麥田捕手》有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少爺》的主角是老師,日本話叫「先生」,楊照說夏目漱石對「先生」這個身份有許多研究,他自己曾當作中學老師,許多創作也都有老師這個角色,因為「先生」在日本已經不只是一個職業,而是日本的一個complex,一個文化的底蘊。 我覺得看這本小說蠻能看到一些老師幕後的心情的,挺有趣。也能看到率直的少爺對這個假惺惺的社會的反感,很多地方頗有共鳴。

〈書摘〉

有人說文學式「苦悶的象徵」。作家因自身的遭遇或基於悲天憫人的情懷而意識到真實世界的不完滿,嘔心瀝血發而為文,才有感人的作品問世,但這份感動人心的力量往往來自於苦痛與不幸。

所幸家中女的女僕阿清對少爺十分厚愛,這份厚愛不但成為少爺奮鬥的原動力,也使少爺感受到人性的溫暖。

雖然我們無法據此推斷夏目漱石的童年是否亦如此率直莽撞,但筆者更願相信夏目漱石是透過主角來體現江戶時代人們純樸率直的氣息。明治時代的日本,經過西潮的洗禮,對於喘桶文化的重視不如以往;資本主義的衝擊以及農業社會的轉型在在都改變了社會的面貌、價值觀和人心。夏目漱石生於明治時期,又赴英求學,自然對前述現象有深切體認與反省,所以他想塑造一個像少爺這般的人物也就不足為奇了。

接著,他便長篇大論地闡述教育的精神。我當然是隨便聽聽,可是聽到一半,我心裡就想:這太離譜了,我沒辦法做到。把我這個魯莽的人抓來,叫我做學生的典範,為人師表,除了做學問外,還必須提升個人的德性才能成為教育者。真是太高超了!要是有那麼偉大的人,他會為區區四十元的月薪,千里迢迢地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嗎?人都是差不多的啦!只要心裡不爽快,任誰都會吵一架的。但是,按照這個情形看來,我看我大概是別想開口了,就連散個步都不行。這麼難的差事,早在雇用前就應該明說嘛!我雖然討厭說謊,但是沒辦法了,乾脆就說是被騙來的,趕快推辭,回東京去!我心裡這麼想著。因為給了旅館五元,所以我的錢包只剩下九元。只有九元是回不了東京的。要是沒給什麼小費就好了,我真後悔自己的浪費。不過還有九元,總會有辦法的,即使旅費不足,也比欺騙自己來得好。「無論如何,我做不到您所說的,這張聘書我還給您。」我說完,校長眨一眨狸貓似的眼睛盯著我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笑著說:「我現在說的只是期望,我知道你沒辦法達到我所期望的程度,所以不必擔心。」要是你知道得那麼清楚,一開始就別嚇唬我嘛!

就這樣,第二堂課進行得比想像中還要順利。只不過當我要離開教室的時候,有一個學生拿來一道我一看就覺得解不出來的幾何問題,「可不可以講解這題?」逼得我冷汗直流。我沒辦法,只好告訴他:「這個我不太清楚,下次在教你。」當我匆匆地離開後,學生們在背後嘲笑我。我聽到其中有人說:「哈哈,老師不會耶!老師不會耶!」王八蛋!即使是老師,不會也是理所當然的啊!不會就說不會,有什麼奇怪的?要是那種題目我會的話,幹嘛為了四十元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

學校的值班是由教職員輪流擔任的。不過貍貓和紅襯衫例外。我問:「為什麼這兩個人可以豁免呢?」據說那是奏任待遇。真沒意思!薪水領得多、工作時間短、還可以逃過值班,哪有這種不公平的事啊!他們任意訂定規則,還裝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這些卑劣的傢伙,敢做不敢當!我最討厭那種沒有證據,就打算裝蒜的厚臉皮。我在念中學的時候也幹過一些惡作劇,可是一旦被追究,我從來就不會做出死不認錯的卑鄙行為。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我呀!再怎麼惡作劇,都是光明磊落的。如果想用說謊來逃避處罰,那麼一開始就別幹甚麼惡作劇了。惡作劇和處罰是形影不離的,就是因為有處罰,幹起惡作劇來才好玩的。你想,有哪個地方會歡迎你這種光是惡作劇而不要處罰的惡劣心態啊?社會上一些只借錢而不還錢的人,一定全是這些傢伙畢業後變成的,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進入中學?到學校撒謊、搞鬼,背地裡偷偷摸摸幹些囂張的惡作劇,然後大搖大擺的畢業,以為這樣就是受過教育了?一群無法溝通的小人!

「沒關係啊!又沒有人在。」馬屁精瞧了我一眼,又刻意地撇過頭,嘻嘻地竊笑起來。我覺得很不舒服。瑪丹娜也好,小老闆也罷,都和我無關,隨你們去講。可是仗著別人聽不懂,就一副反正他聽不懂,所以沒關係的態度,實在是下流的行為!

接著他們兩人開始小聲地聊了起來。我聽不太清楚,也不想聽。我望著天空,一邊想著阿清。如果有錢,帶阿清到這麼漂亮的地方玩,一定很棒的。再美好的景色,只要是跟著馬屁精他們一起的話,就很無趣。阿清雖然是個滿臉皺紋的婆婆,可是不管帶她到哪裡,都不會讓我丟臉。向馬屁精那種傢伙,不管是乘馬車、搭船或是登凌雲閣,都不應該和他一道。

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大部分的人都在獎勵壞的事情,似乎不壞就無法在這個社會出人頭地。偶爾遇到正直單純的人,就恥笑人家,給他取一些像少爺啦、小鬼之類的綽號。小學、中學裡的公民老師乾脆不用教學生不可以說謊、要誠實之類了。為了這世界,更為了學生著想,乾脆教他們說謊、不相信別人以及陷害他人的策略會比較好?紅襯衫之所以呵呵呵地笑,是在笑我的單純。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連單純率真也會被笑。阿清就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笑我,她一定會認真地聽我說的。阿清是比紅襯衫高尚多了。

來到這裡第一個請我吃冰的人是暴風。被那種表裡不一的人請吃冰,那可關係到我的顏面。我只吃了一碗,所以讓他出了一毛五,不過不管是一毛還是五分,受這個騙子的恩惠,我心裡一輩子都不會舒坦。明天到學校,我就把一毛五還給他。五年前我曾經從阿清那裡借了三元,到現在我尚未還。不是還不起,而是不想還。阿清無論如何也不會掂我的胸膛。問我是不是要還錢了這樣的話,而我現在也不會像外人似地要還錢。如果我愈在意這件事,就愈顯我不珍重阿清的心意,那就像是在阿清美麗善良的心裡挑毛病一樣。我不還錢並不是要欺負阿清,而是把她當作是我無可替代的夥伴。雖然本來就不應該拿阿清和暴風比較,可是不管是冰水還是甜茶,受人恩惠而不多言,是因為把對方當成值得一交的朋友對待,是一種表現誠意的作為,這可是金錢也買不到的回報。我雖然默默無聞,但也算是正正當當、獨立自主的人,這種人願意向人低頭領情,更顯得彌足珍貴。

他今天生氣,眼睛骨碌碌地轉,有時會瞧瞧我。為了那點事我就會被你嚇到嗎?我也不服輸,睜大眼睛瞪他。我的眼睛雖然不漂亮,但是要比大的話,我多半不會輸人的。阿清甚至曾對我說:「你的眼睛很大,要是當演員一定很適合。」

我來到這所學校,還沒有見過比他還溫順的人。他不常笑,也不說多餘的話。我在書本上學過君子這個詞,總認為那是只有在字典裡才有的字,不存在這世上的,直到我遇見半熟瓜後,才相信那果然是個有實體存在的字。

我聽了校長的話後懂了。原來如此,校長也好,狸貓也好,只會唱高調。校長把所有的責任全攬下,說是自己的過錯,是自己無能,那乾脆不要處罰學生,自己先辭職算了。如此也不必召開如此麻煩的會議了。就常理而言也知道,我安份守己地值班,而學生們搗亂,錯的人不是校長也不是我,而是學生。如果這件事是暴風煽動學生的話,只要把學生和暴風革除就夠了。撿了人家的爛攤子然後宣稱:「這是我捅出來的樓子!」哪有這種人啊?只有狸貓玩這套把戲。他高唱一番不合道理的論調後,得意地環視四周。結果根本沒有人搭腔。

我心想要起來說點話,不過既然要說,一定要一鳴驚人才有意思。我的缺點就是一生氣起來,三言兩語都回打結的。狸貓也好,紅襯衫也好,人品不比我好,就是口才相當厲害,要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被抓到話柄,那就不好玩了。先打個草稿好了,於是我在心裡默想。突然前面的米屁精站起來,嚇了我一跳。那個馬屁精講什麼意見啊?真是厚顏無恥。...他只不過滔滔地將一串文言文拿出來賣弄罷了,我一點也聽不懂,聽懂的只有那句「我完全贊同」而已。

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高興,我想說的話,暴風好像全替我說了。我就是那麼單純的人,剛剛吵架的事我完全忘了,一臉充滿感謝地望向坐下去的暴風,而他仍是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

因為我的不夠機警,所以平常如果對方是如此巧妙地對我施展口才的話,我一定會客氣地退一步想:「喔,對啊!那麼是我錯了。」可是今天晚上不一樣。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就不喜歡紅襯衫,之後,我雖然曾經改變想法,覺得他像個女人似地親切,可是後來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親切,所以我現在變得非常討厭他了。因此,不管他多麼會雄辯,想用他堂堂的教務主任式辯攻反駁我,我都不在乎。會辯論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而被辯倒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壞人。表面上看來,紅襯衫是十分正經,然而,表面上再怎麼光明正大,底子裡可無法叫人信服。如果金錢、威勢、道理能收買人心的話,那麼放高利貸的人、警察、大學教授一定是最受歡迎的行業。就憑一個中學教務主任的論調,怎能打動我的心呢?人做任何事應憑自己的喜好,而不是靠長篇大論生存的。

我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到院子去,但是心中的怒氣還無法消除,於是我又特地把它拿到茅坑丟掉。什麼新聞,簡直是胡扯!要說這世界上什麼東西最會瞎掰,絕對沒有什麼比新聞更會掰的。

我和暴風說到這裡,便道別了。如果紅襯衫真的像暴風所推想的那樣,那他實在是太過分了。他究竟不是光用智慧就贏得了的傢伙,不用暴力是行不通的。難怪這世上的戰爭不斷。即使是個人問題,到最後還是得訴諸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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