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本再精彩不過的書!夏目漱石在創作了《草枕》跟《少爺》後,寫了《虞美人草》,我也是在讀完《草枕》跟《少爺》後,才讀完了《虞美人草》,因此蠻能感受到《虞美人草》似乎有把《草枕》跟《少爺》這兩本書的元素涵納進去,《草枕》是描述一個畫家上山追求非人情的生活,採一個比較疏離的態度,《少爺》則是以一個很直觀的角度描述一個直率的老師在校園生活中體會到人情的虛偽,而《虞美人草》因為有好幾個人物在裡面,所以有採取較疏離態度的,也有較直率的,其他幾個角色也都刻畫得很生動。很喜歡夏目漱石的文筆,讓我真的有點動力想找日文原版的來研讀~~。這本書大致在講...ㄜ ..有點複雜,簡單說就是小野、藤尾、系子、宗近、甲野...等之間的各種情分糾葛吧,從這本書可以發現日本在人際相處上真的有很多memegaga(台語),人世居處不易阿~。

我很欽佩《虞美人草》裡面的系子,我覺得她好美,整顆心是如此的單純善良,她愛甲野,是真的去理解體諒他,並沒有想要佔有,這才是真正的愛吧!若說一定要佔有,會不會多少摻雜了一點掌控欲呢?系子是真的拋開自己的立場成見去理解甲野的心境、體會甲野的心情,沒有自我利害在裡頭,這樣的理解與愛,並不給人壓力,只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就像我走訪大自然,那樣的清新放鬆,並不會因為很久沒去了,就感到它疏遠了我,依然是以那麼美麗的胸懷廣納著芸芸眾生。

而甲野對他家人朋友如春脈般地關心與同情,也很令人感動,他是為自己的信念而活,所謂以道義為第一義吧,也是把自己拋一邊的。

而藤尾,我覺得蠻能同理她的,節錄了一大段她在愛情中的我執敘述,就是因為蠻多點戳到我的,看了這本小說,讓我發現自己是個我執挺強烈的傢伙,幸好有看這本小說,讓我意識到我執強烈這件事真的還挺嚴重的,藤尾的下場很慘。

而小野,只能說幸好他本質還是個善良的人,因此有宗近這個正氣凜然的人願意拯救他。唉~小野的確是個懦弱無比的人啊,讓我也想踹他一腳,真是個沒用只會惹麻煩的傢伙,藤尾某程度來說也是被他害的,所以其實藤尾也是有無辜令人同情的地方。因為小野的不夠果斷,心中沒有堅持、道義與正氣,所以才沾染那麼多泥巴,把所到之處都污了。唉~這個卑瑣的孬種。

看完這本小說,再次想起《草枕》的開頭人世居處不易。...無法遷離的人世既然變得難以居處,就應該使這個難以安居之域,更為寬容。“但這份寬容應該是在甲野最後所描述的「道義」之下,宗近所說的「真心待人」也很重要,如果能在活著的時候不忘記死亡,可能就會比較知道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書摘〉

生死因緣了無期,色相世界現狂癡。

女人抬起臉。白淨小巧的雙頰隱約看得出上了淡妝,單眼皮眸子深處彷彿隱藏著某種滿溢的東西,焦躁的男人若想看清那隱藏的東西,皆會成為她的俘虜。男人刺眼地半張開嘴。當人的嘴唇無法緊閉而張開時,表示這人的意志已經成為對方的餌食。故作姿態地蠕動下唇時,在還未開口那瞬間,便已失去開口的機會。

「不知道。這上面畫著不明所以的東西,應該是個謎吧?」
「不明所以的東西不能稱之為謎,有含意的東西才是謎。」

「行是行,但我覺得,當人碰到問題時,若沒有亞歷山大那種既然如此,我乾脆這樣做的決心,可就不行。」
「你這種看法也不錯。」
「你這樣說太沒勁了吧?反正無論如何,Gordian knot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用刀砍斷就能解開嗎?」
「用刀砍……即便解不開,反正對自己有利。」
「有利?這世上最卑鄙的東西正是有利。」
「這麼說來,亞歷山大是個很卑鄙的男人?」
「你認為亞歷山大是個偉人嗎?」

宇宙是個謎。兄弟亦是個謎。包括妻子和孩子。任意解謎再任意得出答案是一種幸福。只要起疑,連父母也是個謎。兄弟亦是謎。包括妻子和孩子,甚至連觀察者的自己也是個謎。人為何而生?為了解開強加於自己身上的無法解開的謎,儃佪至白頭,煩愁至深夜,人正是為此而生。為了解開父母的謎,不得不與父母融為一體。為了解開妻子的謎,不得不與妻子同心。為了解開宇宙的謎,不得不與宇宙同心同體。若無法做到這點,父母和妻子及宇宙都是謎。無法解開的謎是一種痛苦。明明已經有父母兄弟這個無法解開的謎,又甘願迎入妻子這個新謎的行為,與明明無法管理自己的財產,又甘願負責保管別人的錢財一樣。不但迎入妻子這個新謎,又讓這個新謎生下另一個新謎讓自己痛苦不堪的行為,大概跟別人託付自己保管的錢財生了利息,而自己竟把別人的所得是為自己的所得一樣……只有捨棄自己才能解開所有的迷惑。問題是該如何捨棄自己。死亡?選擇死亡未免太無能。

「他那個樣子,任何時候都沒辦法學習。文學家都很輕佻,辦不成事。」
「這句話我聽起來有點不舒服。你也不是穩重的人啊。」
「我是說,一般文學家都沈醉在雲霞中,整天恍恍惚惚,他們根本無意撥開雲霧探求物事本質,所以不穩重。」

只要起疑,連自己都無法信任自己。何況自己以外的人都站在利害得失的街角,帶著厚重面具,避開所有可能蒙受的不利損失,令人難以揣摩面具內的真意。

水底下的海藻在陰處漂蕩,不知道白帆駛去的岸邊有陽光。海藻只能任由波浪愚弄地搖右漂左。只要隨波逐流便沒事。習慣了就不會在乎波浪的存在,也無暇思考波浪到底是何物,更遑論去思考為何波浪總要殘酷地擊打自己。即便去思考此問題,也無法改善問題。命運之神命海藻生長在陰處,於是海藻便生長在陰處。命運之神命海藻朝夕晃動,於是海藻便朝夕晃動——小也是水底下的海藻。

小野毫不猶豫地往前走。朋友說他是秀才。教授誇他前途有望。寄宿處的人成天喊著小野先生、小野先生。小野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往前走著走著,竟然得到陛下欶賜的銀錶。浮出水面的海藻,開出一朵白花。海藻完全沒有察覺自己其實沒有根。

經常無緣無故陪笑臉的人,必定對人有所求。

為了不讓人們錯過花期,每隔半時辰自二條車站出發的火車,吐出剛抵達的俊男美女送給嵐山的櫻花。

這世上所有會話都是戰爭。而女人的會話是最激烈的戰爭。

大部份謊言都是渡口的舟。因為有舟,才會搭乘。

「是嗎?」系子隨口答。對賢妻良母型的女子來說,寫什麼論文都跟自己無關。賢妻良母型的女子只會關心對方臉色好不好這件事。

「哪座塔?」
「東山右角不是有一座塔嗎?」
「我記不清了。」小野歪著頭。
「有,一定有。」藤尾說。
「可是琴聲是鄰家傳來的。」系子插嘴。
這句話令女詩人的幻想破滅了。賢妻良母型的女人是為了破壞這美麗世界而來到這世上。藤尾微微皺起眉頭。
「妳真性急。」
「沒有啊。我聽得很入迷。接下來五重塔會怎麼樣呢?」
五重塔根本不會怎樣。這世上有只看一眼生魚片便收下盤子拿進廚房的人。而想讓五重塔怎樣的人,是從小被教育成不吃生魚片不罷休的實用主義的人。

雨絲斜斜落下又乍止。怎樣看都不像降自上空,更不像落於大地。雨絲的壽命僅有一尺餘。

「下雨了,那我先失陪。妳聊得這麼起勁,實在很失禮,不過妳描述的很有趣。」
系子起身。話題隨著春雨瓦解。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百個世界。人有時會潛入地底世界,有時在風的世界中飄搖。甚至在鮮血世界中淋著血雨。集一人的世界於方寸之地的團子,與清濁同流的其他團子,重重疊疊活現出千人的千個現實世界。每個人的世界中心都安置著每個人的因果圓心,左來右去地畫出與自己相稱的圓周。以憤怒為圓心的圓周快速如飛,以愛情為圓心的圓周在空中烙下火痕。有人操縱著道義細絲在活動,有人隱隱繞著奸譎之圜。當縱橫前後、上下四方、紛亂飛舞的世界與世界交叉時,秦越之客便會同舟。甲野和宗近盡了三春行樂興後,踏上東行歸途。孤堂先生和小夜子則搖醒沈睡的過去往東前進。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八點開出的夜車上偶然交叉。
自己的世界與自己的世界交叉時,有人會切腹,自取滅亡。自己的世界與別人的世界交叉時,有時兩個世界會同時崩潰甚至綻裂。或者互相碰撞噹瑯一聲地拖著熱氣分道揚鑣於無極。生涯中若發生一次激烈交叉,人就不用站在閉幕舞台也能成為悲劇的主人公。上天賜予的性格在此時方始以第一義為本而躍動。在八點開出的夜車上交叉的兩個世界並不激烈。然而,倘若只是相遇又離別的萍聚緣分,在耀春星夜,在連名稱都帶著蒼涼味道的七條,他們沒有交叉的必然性。小說能雕琢自然。自然無法成為小說。
兩個世界綿延不絕如夢似幻地在二百里遠的火車內交叉。無論搭牛載馬,搬運和人的命運又如何搬運至東方,二百里遠火車根本漠不關心。火車只是隆隆滾動著不畏這世界的鐵輪,再筆直衝入黑暗而已。乘客中有歸心如箭的人,有離情依依的人,有以四海為家不在乎往來的旅人,但火車視他們為捆成一束的土偶,一律給予同等待遇。雖然夜晚看不見,火車始終不停地冒著熊熊黑煙。
所有人皆提著燈籠在沉睡的黑夜中朝七條前進。當人力車的車伕擱下車轅時,車上的黑影會霍地明亮起來,走進候車室。黑暗中不斷出現黑影。車站內擠滿活生生的黑影。留在原地的京都想必很安靜。
京都的活動全集中在七條這個中心點,火車為了在天亮之前把這些匯集的一千、兩千個活動世界,不分皂白地送到東京而不停冒煙。黑煙開始四散——聚集為一團的固體東零西散為黑點。黑點左右移動。過一會兒,車廂門發出天下無敵的砰砰響聲依次關上。月台像被一氣掃掉般突然空無一人。從車廂窗內望去,只能看到月台的大時鐘。遙遠後方響起口哨聲。火車晃動一下。甲野、宗近、孤堂老師、楚楚可憐的小夜子,四人均在這輛黑暗火車上憑著嗅覺往前移動,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世界將被織成何種關係。不知情的火車隆隆滾動車輪。不知情的四人扛著四個交叉的世界走進黑夜。

甲野別著半邊臉望著玻璃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火車百無顧忌地穿過黑暗。四周只有轟隆聲。人是無能之輩。

他擂著日漸泛白的下巴的稀疏鬍鬚正在回憶往事。往事躲在二十年前的深處,不輕易出來見人。遼闊紅塵中有東西在動。看不清到底是人是狗是木是草。當人的過去模糊得竟然連人狗草木都分辨不清時,過去才會成為真正的過去。

愛情隱藏一切罪惡。

常言道,之子莫若父。這句話是錯誤的。倘若彼此的世界不交叉,即便是母子,也如同唐國人與天竺人。

母親目光敏銳地瞪著女兒。藤尾當然明白母親的意思。之彼者不慌也。藤尾故意不慌不忙地等母親先開口。母女間也會耍策略。

「啊哈哈哈!」笑聲先響起。在這燈光四周所有對話最適合以「啊哈哈哈」為開場白。

沒有人會同情甲野。甲野眇然地懸在天地之間。他感覺彷彿單獨一人倖存在萬物滅亡的世界中。

今晚的會話以「啊哈哈哈」起首,也以「啊哈哈哈」收尾。

迄今為止她懷著比玉石更鮮亮的美夢。她把眼睛授予安置於黑漆中的鑽石,並給予自己的身子,託付自己的心靈,無暇顧及左右和其他任何事。當她懷中摟著玉石亮光穿過遙遠二百里路的黑夜,再自黑暗袋子中取出玉石時,玉石在現實亮光中失去幾分往昔的光輝。
小夜子是過去的女人。小夜子懷中摟著的是過去的美夢。過去的美夢被過去的女人摟在懷中,與現實隔著兩層堤壩,彼此無法相逢。偶然偷偷來一趟竟遭狗吠。小夜子也認為或許這裡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她摟在懷中的那個美夢,是不該摟的罪惡,即便將美夢藏在避人眼目的包袱中,走在路上時也會疑心疑鬼。
還是回到過去吧?然而混入水中的一滴油很難再回到油壺中。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隨水一起漂流。捨棄美夢吧?如果能夠捨棄,她早在來到現實亮光之前捨棄了。即便捨棄,美夢也會主動撲上來。
當人的世界分割成兩個,而且兩個世界開始各自迴轉時,會產生痛苦的矛盾。很多小說擅長描述這類矛盾。小夜子的世界再撞上新橋車站那時便裂開一條縫。之後只能任其分裂。小說於此刻才開始。於此刻開始展開小說人生的人,生活也會慘不忍睹。
小野也一樣。早已捨棄的過去竟然霍地撥開舊夢塵埃,從歷史垃圾中冒出陳舊的頭。眨眼間便豎起身子走過來。小野很後悔當時捨棄過去時沒有斬草除根,如今草根在彼方逕自蘇生,委實令人無言。打死蘇生之物有違詩人的風格。既然被追上就得照拂對方。小野有生以來從未做過對不起別人的是。今後也不打算做。為了不讓自己做出對不起別人的事,也為了做出對得起自己的事,小野暫且躲在未來之袖背後。紫色的味道很強烈,正當小野認為此味道應該可以擊退過去的幽靈時,小夜子已經抵達新橋。小野的世界也裂開一條縫。作者很同情小夜子,同時也很同情小野。

在詩人眼裡看來,她身上那間家居棉衣也顯得寒酸——對鏡凝妝,玻璃瓶浮薔薇香,輕浸雲鬢,琥珀櫛解條條翠——小野立即想起藤尾。有人在他內心說,正因如此才不能牽拖過去。

...小野變了。
五年來日日夜夜都無法忘懷那個自己的性命更鮮明的夢中小野不是這個樣子。五年是古昔。長短多袂各分東西後,暮雲鎖離愁,相思關口閉,無法見面的這些年癌,小夜子也明白小野不可能一成不變。風吹時她想著小野的變化,降雨時也想著小野的變化,月盈月缺花開花謝他都想著小野的變化。但她仍懷著變化不大的期待而下了月台。

離去的人總是殘忍地離去。毫無任何留戀地不點頭地離去。

被安慰的人是被小看的人。小夜子不作聲。

謎女總是讓別人說出自己想說的話。直接下手會成為自己的過錯。所以她都乖乖地等對方主動滑倒。她只要在事前準備好能令人滑倒的泥漿即可。

謎女說著說著,口氣逐漸帶著濕氣。疲於這世界的筆討厭此濕氣。勉強描述謎女的謎至此時,筆竟然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螞蟻群集於甜味,人群集於新潮。文明百姓在激烈生存環境中抱怨無聊。他們忍受站著吃三餐的忙碌,擔憂在街頭陷於酣睡症。文明百姓將生命寄託於縱情,再於縱情中競死。這世上只有文明百姓已活動為榮,也只有文明百姓因停滯而痛苦。文明用剃刀消去人的神經,用擂槌摩頓人的精神。無數麻木於刺激又渴望刺激的人,均群集至新潮的博覽會會場。
...只要活在這世上,而且為了尋求活在這世上的證據前來觀看霓虹燈的人,均會大吃一驚。對文明早已麻木的文明百姓,在大吃一驚之際,方始認識到自己仍活在這世上。
...彼此相踏的黑影群集在池端——這世上只有文明人喜歡驚奇。

會吃驚才有樂趣。女人有很多樂趣實在很幸福。

「系公,妳說像不像龍宮?」
「真的很像龍宮。」
「藤尾小姐,妳覺得呢?」宗近始終以龍宮這個形容詞為傲。
「不俗氣嗎?」
「什麼俗氣?那棟建築物嗎?」
「你的形容。」
「哈哈哈,甲野,令妹說龍宮俗氣。再俗氣不也是龍宮嗎?」
「通常形容得正確就會成為俗氣。」
「形容得正確會成為俗氣,形容得不正確會成為什麼?」
「大概是詩。」藤尾從旁插嘴。
「所以說,詩實偏離事實。」
「那是因為詩比事實高尚。」
「這麼說來,形容得正確是俗氣,形容得不正確是詩。藤尾小姐,你認為什麼是既無味又形容得不正確的?」
「要我說嗎……哥哥知道吧?你問我哥哥。」藤尾以鋒利眼神瞄著欽吾。眼角在說——無味又形容得不正確的是哲學。

火焰在晃動。晃動得很明顯,只要一直晃動便看不出其實在變形。

萬點火焰連綿成柱、堆積成瓦逆向侵入天空,射向睡眼朦朧的星辰。星辰的眼睛很熱。

小野帶著孤堂老師和小夜子正在過橋。急著享受吃驚的人群通過奔天堂蜂擁過來。

「哪裡?」孤堂老師無暇站穩腳,只能墊著木屐腳尖伸長身子。老師的腰部剛失去重心時,性急的文明百姓便從後面擠來。老師往前絆倒。差點跌倒時,右被前面的文明百姓背部撐著。文明百姓始終急著往前走,卻又不失用背拉人一把的親切。
文明波浪主動將無依無靠的婦女推至奔天堂附近。長橋在此終止,過橋的人潮雙腳一踏上泥土立即左右散開,黑頭各自四散。兩人總算感覺能挺起胸膛。

「是。」藤尾冷淡地說。聲音很低。當別人問起不值得回答的問題時——而且被問的人不得不回答對方時——女人會用此方法。女人具有在肯定詞隱含否定心情的高明手腕。

有人在十七字內標榜貧窮,得意洋洋地吟詠馬糞馬尿的俳句。...以貧窮為榮的雅興至今仍未盡。但小野比是以貧窮為榮的雅興。
...詩人的食物是幻想。沒有富裕就不能耽於美麗的幻想。沒有財產就不能實現美麗的幻想。二十世紀的詩趣與元祿時代的雅興迥然不同。
文明時代的詩由鑽石組成。...文明時代的詩存於金錢。...
常言道,作詩不如種田。擁有資產的詩人古今少有。尤其文明百姓喜愛詩人的行為勝過詩人做的詩歌。他們日夜在實現文明時代的詩,風花雪月地詩化富貴現實生活。小野的詩不值一文。

小野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安靜等待主動開花的優曇華未來。小野不會採取先發制人的手段,亦是個無法先發制人的男人。
...小野是個溫和、凡事順其自然、慢性子的男人。

「妳呢?」小野問。
小夜子再度說不出話。東京是好是壞,全在於眼前這個吸著洋味兒香煙的青年的一念之間。當船夫問起船客,你喜歡坐船嗎?船客有時不得不答說,喜歡或不喜歡全看你怎樣把舵。就像船客最氣憤船夫那般問一樣,人也最恨支配自己喜好的人以事不關己的態度問說「喜歡」或「不喜歡」某事。小夜子再度默不作聲。她心想,小野為何這麼不乾脆。

廊子前的紫木蘭幾經雨打,花瓣終於腐朽為褐色。

黃金鎚擊打心臟門扉,青春杯盛滿愛情熱血。別過臉不喝的人士殘疾人。月亮因思慕山而西斜,人因年老而愛講道。年輕人的天空星眼繚亂,年輕人的大地落英繽紛,歲歲年年至二十,愛神正處於全盛期。濃綠黑髮婆娑起舞,在春風中紡織綾羅,結成蜘蛛網掛在五彩屋簷,等待主動落網的男人。落網的男然在迷宮尋求夜光璧,靈魂倒掛在縱橫交錯的絢爛紫絲,心亂至後世。女人只是愉快地望著。耶穌教牧師說要拯救他們。臨濟、黃碧勸導他們要醒悟。女人只轉動黑眸命他們迷亂。不迷亂的人均是女人的敵人。當男人迷亂、痛苦、躍動時,方能令女人稱心如意。女人在欄杆伸出纖纖玉手,命男人汪汪叫。男人汪了一聲,女人會命男人在汪一聲。狗只能汪汪叫個不停。女人半頰含笑。狗汪了一聲,在汪一聲地左右亂竄。女人默不作聲。狗夾著尾巴瘋狂。女人益發沾沾自滿——這正是藤尾所理解的愛情。
石佛無愛,因為石佛自始明白自己本身無法著色。愛情建立在自以為具有被愛資格的自信上。但有人自以為具有被愛的資格,卻沒察覺自己缺乏愛別人的資格。這兩項資格通常成反比。大膽標榜自己具有被愛資格的人,會逼迫對方犧牲一切。因為他們缺乏愛別人的資格。把靈魂獻給美目盼兮者的男人必會被吞噬。小野很危險。把性命託付於巧笑倩兮者的男人必定會殺人。藤尾是丙午女。藤尾只知道以我執為軸的愛。她從未想過這世上也存在著以對方為軸的愛。藤尾具有詩趣,但缺乏道義。
愛的對象是玩具。是神聖的玩具。一般的玩具只能被玩弄。愛情的玩具則以互相玩弄為原則。藤尾玩弄男人。絲毫不允許男人玩弄她。藤尾是愛的女王。只有違反原則的愛情才能成立。已被愛為軸的人和以愛別人為軸的人,因春風的風向,因甜蜜海水的漲落,湊巧在天地前邂逅時,這種異常的愛方能成就。以我值為軸的愛情,猶如蒙著防火頭巾喝甜酒那般,不是味。愛情能融化一切。四方形的彩畫風箏抑是手捏糖,遲早會融化。但把我執浸於愛情水中,即便浸了三天三夜也不會發漲。我執始終屹立不搖。以我執為軸的愛情是冰糖。
莎翁憑女人道:「弱者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所有弱者中,以我執為軸的激昂愛情,猶如在剛煮熟的軟飯鋪上一層花崗岩沙,令毫無戒心的臼齒咬得嘎茲作響並心寒。想吃這頓飯的人若缺乏橡皮彈力恐怕無法過關。我執強烈的藤尾為了愛情挑選了沒有我執的小野。落在蜘蛛網的油蟬即便落網也會亂蹦亂跳。有時甚至會破網而逃。宗近很容易上網。但即便是藤尾也很難馴服宗近。我執強烈的女人喜歡只需揚起下巴便會即時趕來的男人。小野不但會立即趕來,而且每次都會在懷中摟著詩歌之璧而來。他作夢也不會想玩弄藤尾,只會現出滿腔真誠,以自己是藤尾的愛情玩具為榮。他從不懷疑藤尾是否具有愛別人的資格,但認定藤尾的雙眸、藤尾的眉毛、藤尾的嘴唇,甚至藤尾的才華具有被愛資格,一味地渴仰藤尾。藤尾的愛情對象非小野不可。
本應唯唯諾諾而來的小野在這四五天都不見人影。藤尾每天畫著淡妝將我執的觸角藏在鏡中。不料第五天的昨晚竟發生那種事!會吃驚才有樂趣!女人實在很幸福!嘲諷的鈴聲仍在藤尾耳內響著。藤尾在小桌支著肘,一動不動地讓陽光照射著燃燒的黑髮。當人在思考某事時,必定忌諱陽光,只能背對著廊子,讓臉龐藏在陰影中,這是古來的規矩。
不用繩索便主動層層困住自己的俘虜,即便被捕也引以自豪,任憑藤尾呼之即至,揮之即去,藤尾別無二億地玩弄著時,沒想到翻開美麗葉子一看,內側竟然有毛毛蟲。男人和心上人並肩對著大鏡子時,向天發誓鏡中只有你我兩人,豈知照了鏡子一看,事實並非如此。男人仍是那個男人,陪在身邊的卻是陌生女人。會吃驚才有樂趣!女人實在很幸福!
在電燈下隔著三五桌子看到那張蒼白的發青的愁容時——倘若自自己身邊,絕對不會讓一他年輕美麗的女人挨近的男人,竟然憂心忡忡且親密地和那個女人在同一桌相對而坐——藤尾感覺有跟撞鐘槌正在狠狠敲級自己的心臟。美籍一次,胸中的鮮血便染紅雙頰。鮮血對她說,趕快一躍而起。
我執猛然地站起。我執向藤尾說,既然那個男人如此,妳不僅不能回頭也不能讓人起疑。任何一句批評都會見笑於人。必須佯裝他們不存在。昂然地視對方不及一般水平——男人若察覺一定會丟盡面子。這才是復仇。
我執強烈的女人在關鍵時刻也不會出現愁容。當自己所仰賴的人見異思遷時,人才會產生恨意。與輕視匹敵的詞句是憤怒。夾雜不甘心和嫉妒的憤怒。文明時代的淑女以輕視別人為第一義。他們認為被別人輕視就是一件比死亡更不光榮的事情。小野確實讓淑女蒙羞了。
愛情建立在信仰上。信仰不允許對方向兩尊神衹合掌祈禱。既然對方已向具有被愛資格的人鞠躬表示願意皈依,為何仍懷有二心的背脊對著輕薄大街在神社前搖鈴喚神?別人想祭祀牛頭或馬面盡可聽之任之。但小野已經向任性的神祉拋出愛情香錢,他不能再向街頭算命人問卜擲交。藤尾的黑眸早已放出隱形亮光,在半空織成一張無絲網,小野是掛在這張網上的餌食。絕不能放他出去。必須當作神聖的玩具終生珍惜著。
所謂神聖是自己一個人獨佔的玩具,不能讓別人觸摸。小野自昨晚起已不再是神聖的玩具。不僅不是神聖的玩具,也許藤尾才是小野的玩具——支著肘垂著臉的藤尾的眉毛突然生氣勃勃起來。
如果被當成玩具,絕不能就此罷休。我執會將愛情撕成碎片。刁難小野的方式多的很。貧窮會令愛情乾癟。富貴會令愛情奢華。功名會犧牲愛情。我執會踐踏依依不捨的愛情。用一把尖錐次穿自己的大腿,再叫別人觀看的行為正是我執。得意洋洋地捨棄自己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之行為正是我執。只要能讓我執立足,甚至可以在虛榮市場屠殺自己的性命。撒旦辭別天國倒栽蔥地墜入十八層地獄時,地獄的風割著撒旦的耳朵大喊「自尊!自尊!」——藤尾垂著臉咬著下唇。
在沒見面的這四五天,藤尾本來打算寫信給小野。昨晚回來後立即動筆寫了信,但寫了五六行隨即撕成碎片。藤尾決心不再寫信給小野。她打算等小野主動來賠罪。只要這邊毫無動靜,小野一定會現身。等他現身後再讓他賠罪。萬一他不現身呢?我執有點不知所措。我執無法在伸手不可及之處立足——沒關係,小野一定會來,一定會來。藤尾默默唸著。

「昨晚玩得高興嗎?」
女人在答話前先用力嚥下一團熱燙團子。
「高興。」女人冷淡地答。
「那就好。」男人從容地說。
女人逐漸焦躁起來。好勝的女人察覺自己處於守勢時,會立即焦躁起來。對方越從容就越焦躁。倘若對方滿頭大汗地砍過來倒還好,但若是砍了一刀仍悠哉地背倚柱子俯視人家,等於盤著腿邊喝酒邊向人打劫,如意算盤打得未免太過頭了。

對方只不過先取得寸步的主動權而已,便立即放棄挽救機會的人,是個憑教育力量也無法改變性格的宿命論者。

如果能夠脫下情意衣裳,光著便利的裸身,誰不想欣然地立即跳進自天而降的溫泉呢?然而為了體面而穿的衣裳怎能說脫就脫?天看似要下雨的時候,有人拋出一把傘要你用,假如對方恰好有兩把傘,任何人都會不客氣地借來用;但是對方若只有一把傘,明知對方會淋濕還自顧自地接過傘來用,世間人便會對你指指點點。

我執的敵人是同情。

可有可無的回答通常是愚蠢的回答。當人處於弱勢時,任何詩人都只能自甘愚蠢。

春影已烯傾。永恆的日子再永恆也非兩人專屬。哥在壁龕的義大利彩釉座鐘,在藤尾說出最後一句話時,噹一聲地打斷這對男女一連串的對話。

「不累。」
「不累?妳比我健壯。」甲野微微笑著。
「來回都是電車嘛。」
「電車應該很累人的。」
「為什麼?」
「因為那些人群。那些人群讓人覺得累。妳不累嗎?」

「妳不知道那兒有花嗎?」
「完全不知道。」
「花太小了,所以看不到。連什麼時候開,什麼時後謝都不知道。」
「還是桃花和櫻花比較漂亮。」
甲野沒應聲,只是自言自語地說:
「可憐的花。」
系子默不作聲。
「很像昨晚那個女人。」甲野再度說。
「為什麼?」女人不解地問。男人抬起細長眼睛望著女人,過一會兒才一本正經地說:
「你這樣無憂無慮很好。」
「是嗎?」女人也一本正經地問。
女人不明白男人到底在稱讚她或在損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無憂無慮。也不明白無憂無慮到底是好是壞。但她信任甲野。既然信任的人一本正經地如此說,他只能以同樣態度一本正經地回問「是嗎?」。
令色會令人盲目。巧言會瞞人眼目。本質會令人開眼。聽到「是嗎?」這具化石,甲野情不自禁覺得很欣慰。透視對方靈魂時,哲學家那顆知性頭腦會心甘情願地向對方俯首。
「很好。這樣就好。不這樣不行。不永遠保持原樣不行。」
系子露出白皙牙齒。
「反正我都會這個樣子。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不會。」
「我生來就這個樣子,不管什麼時候都這個樣子,想變也變不了。」
「妳會變……等妳離開妳阿爺和哥哥身邊,妳就會變。」
「為什麼?」
「離開後,妳會變得更聰明。」
「我本來就想變聰明一點。如果能變聰明,改變不是很好嗎?我很想變成藤尾小姐那樣,但我很笨……」
甲野同情地望著系子那無邪的嘴巴。
「妳那麼羨慕藤尾嗎?」
「是,非常羨慕。」
「系子小姐……」甲野的口氣突然變得很溫柔。
「什麼事?」系子坦率地問。
「當今社會已經有太多像藤尾那樣的女人,這點很不好。妳要小心點,不然很危險。」
女人那雙多肉的雙眼皮大眼睛依然滴溜溜地滾著動人的露珠。毫無危險的神色。
「這世上只要出現一個像藤尾那樣的女人,就會殺死五個像昨晚那樣的女人。」
黑眸中滴溜溜的露珠突然消失。表情也在瞬間變色。看來「殺死」這句話嚇著了她——甲野當然不明白女人突然變臉色的其他含意。
「妳這樣就很好。動了就會變。妳不能動。」

「動?」
「是的,女人一談戀愛就會變。」
女人用力吞下差點從喉嚨噴出的東西。滿臉通紅。
「妳如果嫁人就會變。」
女人垂下臉。
「這樣就很好。嫁人太可惜了。」
可愛的雙眼皮接連眨了兩三次。緊閉的嘴唇徐徐閃過雨龍影子。看似鷺草又似堇菜的小花依然在春風中孤寂地開著。

上空很安靜,底下卻是個相當雜亂無章的世界。

你好像在趕路,可以你看起來不像走在地面

兩人再度往前走。兩人的心並排著往同一個方向前進。但彼此都鄙視對方。

小野在宗近面前總覺得有點心虛。迄今為止,小野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做了對不起宗近的事,基於義理人情,道義在懲罰他的良心,他才會感到有一種壓迫感,然而事實似乎並非如此。例如天不怕地不怕,滿不在乎高高聳立的山,對小野來說,山並非無趣,而是令他覺得不美。自星眼墜下的露珠落在花蕊,令人憐愛的花瓣不時隨風飄落,在河中隨波逐流。這種景色才能令小野開心。小野認為,宗近類似一座檜山,自己則類似一片花圃,兩人性質判若雲泥,所以才會有這種奇妙感覺。

畫個直徑數十尺的圓圈,在於圓圈四周掛上無數個鐵籠子。受命運擺佈的人爭先恐後鑽進籠子。圓圈開始迴轉。當某個籠子升至青空附近時,另一個籠子會緩緩掉落於吸盡一切的大地。發明摩天輪的人是個諷刺的哲學家。

小野覺得若再和老師繼續磨蹭下去,兩人都會掉入同一個黑洞,如影子那般消失。

老師設法留下他,並非純粹為了懷念過往的交情,也並非因為今晚很無聊。他大概擔憂日後有什麼三長兩短,想趁自己的血管還在脈動時,儘早握住「安心」這個詞。

小時候可以纏著藍染棉布腰帶喝著番薯稀飯禦寒,但大學畢業後的小野必須花不少錢在衣帽以獲取別人的尊敬

這是個月亮和天空,人與大地混淆不清的夜晚。...這是個安靜又沈重的夜晚。小野在這個安靜又沈重的夜晚邊思考邊往前走。

小野認為如果能在這種書房逍遙地閱讀自己喜歡的書籍,讀膩了時和喜歡的人聊些喜歡的話題,應該是一種極樂世界。博士論文也能馬上完成。寫完博士論文後,還能寫些轟動後世的大作。日子一定過得很愉快。

「因為去西洋的話,必須準備兩種人格,要不然很不方便。」
「兩種什麼人格?」
「一種是不規矩的內面,另一種是鮮亮的外表。很麻煩。」
「日本不是一樣嗎?因為文明壓力太大,外表不打扮鮮亮的話就無法在這個社會生存。」
「但因為生存競爭比以前激烈,所以內面就更不規矩。」
「這是一種平衡,表裡都往反方向發展。往後的人都得過著活生生接受大卸八塊那般的生活。大概會活得很苦。」

然而,提出退親要求和提出後該如何完滿地解決後是,則是不一樣的才能。抖掉落葉的人不一定會打掃院子。淺井是個即便進皇宮參觀也趕不客氣抖掉落葉的男人。但他同時也是個即便進皇宮參觀也不會拂拭任何纖塵的不負責任的男人。淺井是個明明不知該如何浮出水面,卻敢潛水的勇敢男人。不,應該說潛水時完全沒考慮到必須具有浮出水面之技術問題的豪傑。他只是承諾了小野的請求。只是以替對方辦事的心情承諾所有事而已。僅僅如此而已。倘若不考慮事情的是非善惡和結果的輕重程度,淺井其實是個毫無惡意的善人。

「我看你跟以前一樣老是磨磨蹭蹭的。每次見到你都這麼不乾不脆。」
「今天特別不乾不脆。」
「是天氣的關係嗎?哈哈哈。」
「不是天氣的關係,是因為我還活著。」
「是啊,這世上既乾脆又活著的人並不多。我們兩個都這樣不乾不脆地活了將近三十年……」
「我永遠都會不乾不脆地活在這個浮世中。」

「宗近,」甲野對著牆壁喚了一聲,轉動脖子正面對著宗近說:「你最好放棄藤尾。」
平穩的口氣隱含著溫暖。春脈為了讓所有樹枝都染上綠意,在荒涼景色中不為人知地活動,這正是甲野的同情心。

淺井毫無顧忌地望著小夜子。他內心想,等一下他就得毀掉眼前這個女人的婚姻大事,卻仍毫無顧忌地望著對方。淺井對婚姻問題的看法如同街頭擺攤子的算命先生那般輕率。他對女人的未來以及終生幸福之類的問題沒什麼同情心。他認為只要把別人拜託的事情完成即可。而且認為這是法學性的做法,並認為法學性的做法最具實際性,而實際性的做法亦是最佳處理方式。淺井是個缺乏想像力的男人,迄今為止他對自己缺乏想像力這是從未有過任何不滿。他認為想像力和理智思考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作用,並深信想像力反倒會阻礙理智的思考。他在法學系教室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位老師說過,有時候只有靠想像力才能想出讓人恢復健全人性的處理方式,這種處理方式比光靠知識判斷的純作用能力更能發揮效用。因此淺井完全不明白此道理。他只是單純地認為提出退欽要求變了是。淺井做夢也不會想到,伕子的一言對小夜子的淒寂命運到底會產生何種變化。

正因為富有想像力,他才不敢自己去退親...人可以閉著眼睛吞下苦東西,但無法睜著想像的眼睛一刀斬斷這種萬縷千絲的緣分。...拜託後,只要殺掉想像力即可了事。...然而,即便殺一條狗也不是一件簡單的是。想在天生便具有的心靈感情作用上,只塗黑對自己不利的部分,將其一筆勾銷,是自古來便有幾千萬人嘗試過的窮極之策,亦是千萬人都同樣失敗了的下策。人心和稿紙不一樣。小野在下了此決心的當天夜晚即恢復想像力。

正如把無力的身體託付給雪橇那般。只要袖手旁觀,雪橇自然而然會滑向約定的深淵。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時間」雪橇更正確地往前滑行。

「小野,我這回是真心的。你聽好。人一年至少有一次必須真心待人。如果活得只剩一張表皮,沒人願意和他們打交道。就算他們願意和我們打交道,也沒意思。...」
...
「現代這個輕薄社會充滿只會做表面工夫的人,沒有人理會其他人到底心懷不安或無法泰然自若。不要說其他人,很多人明明自己坐立不安也會裝成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
「我性格懦弱。」
...
「在這種面臨危險的時刻,如果不矯正你那天生的性格,你會終生都活得坐立不安。即便你再怎麼用功學習,即便你當上了學者,你也會後悔莫及。這個時候最重要,小野,你在這個時候必須真心待人。這世上有很多終生都不明白何謂真心的人。只靠表皮活在這世上的人,和用泥土製成的人形差不多。如果當事人本來就缺乏真心,那就另當別論,可明明有一顆真心的人,讓他當人形太可惜。以真心待人後的心情非常舒暢。你有過這種經驗嗎?」
...
「如果沒有,你現在就經歷一次看看。這種是一生只有一次。錯過這個機會,往後就沒機會。你將會終生都不理解真心的滋味而死去。在你死去之前,你會一直活得像長毛獅子狗那般,不安地轉來轉去。只要累積真心待人的機會,人就會越高尚。會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我不是在吹牛。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
「我能夠比你更坦然,並不是因為學問好壞,也不是因為用不用功的問題,這些都不是問題。是因為我偶爾會真心待人。說會真心待人好想有點不恰當,應該說能真心待人。這世上沒真心待人更能加強自己的自信。只要你越真心待人,你就越能活得穩穩當當。越是真心待人,越能自覺精神的存在。只有在你真心待人那時,你才能領悟自己確實存在於天地前的觀念。所謂真心待人,小野,是全力以赴決勝負的意思。是戰勝對方的意思。是不得不戰勝對方的意思。是人類全體都在活動的意思。巧言利口或小有才幹的人,他們再怎麼努力也不能算是真誠的人。只有把大腦中的東西全部扔向這個世界,才能體會自己是個真誠的人。才會感到心安理得。...」

「你不是決定要真誠待人嗎?……那你最好在我面前和藤尾小姐一清二白斷絕關係。但小夜子小姐去是想讓她當證人。」
「帶她去是可以,但這樣做好像太不給人面子……能不能盡量息事寧人……」
「我也不喜歡當著藤尾小姐的面讓她丟盡面子,但為了救她,這也沒辦法。用普通方法是無法改變她那種性格的。」
「可是……」
「這樣做會讓你沒面子嗎?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在顧忌面子問題,覺得這樣做很尷尬,這表示你仍停留在表面功夫。你剛才不是說要真誠待人嗎?所謂真誠待人,對我來說,終歸是實踐這兩個字。光說不練的話,只有嘴巴會變得真誠,人是不會變的。……」

穿過凝聚的雲層在上空傾盆約一天的大雨,侵蝕進大地的骨髓後總算些只。春天在此走到盡頭。梅花、櫻花、桃花、李花均且散且落,剩下的百花也夢幻般地全凋謝。在春天矜誇的東西全走向滅亡一途。我執強烈的女人喝下虛榮的毒藥與世長辭。風失去可以玩弄的花,只能在逝者房內徒勞地吐露芳香。

人能夠抑止回憶過去時留下的眼淚。但當人猝然認識到自己的未來命運時,會發作性地大哭。

「悲劇終於來臨。我早就預測到悲劇遲早會來臨,我卻袖手旁觀地任其發展,因為我深知對於罪孽深重的人,隻手單拳根本無法阻擋她們的行為。因為我深知悲劇很偉大,才想讓她們體會悲劇的偉大力量,讓她們徹底洗滌橫跨三代的罪孽。並非我冷淡。倘若我舉起隻手,即會失去隻手,瞄一眼,即會令隻眼瞎掉。就算我失去隻手和隻眼,她們的罪孽依然不變。不僅不變,反倒會逐日加深。我並非因恐懼而束手或閉目。只是私下認為大自然的偉大制裁比人的手眼更親切,能讓人在眨眼間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悲劇比喜劇偉大。有人說,悲劇能以死亡封住一切孽障,因此偉大。當人陷於無法挽救的命運深淵時,由於無法逃脫,悲劇才顯得偉大,正如流逝的河水一去不回,因此偉大,這是一般說法。但假若命運只具有給予人最後通告的功能,命運並不偉大。命運之所以偉大,是因為能在瞬間將生變成死。命運能突如其來地點出眾人都忘卻的死亡,因此偉大。能讓不正經的人突然正襟肅容,因此偉大。讓那些人於事後正襟痛感道義的必要,因此偉大。讓那些人在大腦內豎立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之命題,因此偉大。讓道義在運行中遭遇悲劇方能暢通前進,因此偉大。人都渴望其他人實踐道義,但人很難做到這一點。悲劇能讓個人不得不去實踐道義,因此偉大。實踐道義時,雖對別人最有利,但對自己最不利。悲劇能令眾人都實踐道義,促進眾人享受一般的幸福,引導社會走向真正的文明,因此偉大。
人生中的問題多得無以數計。吃小米或大米,是喜劇。從工或從商,也是喜劇。選擇這個女人或那個女人,亦是喜劇。花鳥絲綢或條紋絲綢,是喜劇。英文或德文,也是喜劇。所有一切都是喜劇。只剩最後一個問題——生或死?這是悲劇。
十年有三千六百天。一般人從早到晚為其身心交瘁的問題皆為喜劇。連續三千六百天都演喜劇的人,最終會忘掉悲劇。眾人都為了該如何解釋生的問題而煩悶不堪,結果都不把「死」這個字放在心上。正因為大家都忙著取捨這個生和那個生,才會忽視生死間的最大問題。
忘卻死亡的人會變得奢侈。一浮在生中,一沉也在生中。一舉手一投足均在生中,因此人們認為再怎麼跳躍,再怎麼瘋狂,再怎麼嬉戲,都不會脫離生這個圈子,不用擔心死亡的問題。過於奢侈會變得大膽。大膽會蹂躪道義,自由自在地橫行於世。
萬人均以生死大問題為出發點。通過此出發點後再說要拋棄死。說喜歡生。於是萬人在此均朝著生前進。由於萬人欲拋棄死的觀念一致,才定下彼此需守道義的默契,因為道義是拋棄死的必要條件。然而,正因為萬人都在逐日朝生前進,正因為萬人都在逐日遠離死,正因為萬人都相信無論再怎麼猖狂也不會脫離死這個圈子——於是道義成為不必要的東西。
輕視道義的萬人,把道義當作犧牲品,得意洋洋地上演各種喜劇。他們彼此嬉戲。喧鬧。欺騙。嘲弄。蔑視別人。踐踏別人。踢蹬別人——這些均是萬人在上演喜劇時享受到的快樂。在萬人朝著生前進時,此快樂也會分化發展——而此快樂只能在犧牲道義時才能享受——因此喜劇變無止盡地一直在進步,道義觀念也隨之逐日退化。
當道義觀念衰退至極度,無法繼續撐持追求生的萬人社會時,悲劇會突然發生。這時,萬人的視線才會各自移向自己的出發點。方始明白原來死住在生的隔壁。方始明白當眾人都沈醉於瘋狂的舞蹈時,有人會不小心跨出生的境界,進入死的圈子。方始明白眾人皆厭惡的死,其實是個不能忘卻的永劫陷阱。方始明白人不能隨便跳過為在陷阱四周那些即將腐朽的道義繩子。方始明白必須綁上新的繩子。方始明白第二義以下的活動均毫無意義。在此,萬人才首次理解悲劇的偉大……」
兩個月後,甲野抄錄日記中這一段文字寄給身在倫敦的宗近。宗近在回信中如此寫著——
「此地只流行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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