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七零年代中期以後邁入青少年階段的台灣新人類和比他們早幾年乃至早十幾年出生的世代似乎已經有了較寬敞、鬆動的成長空間了,但是他們仍舊感受得到種種壓抑、箝制和禁忌,不然,有甚麼力量能催換他們寫詩呢?
5這些小孩子也能有甚麼偉大的挫折、壯美的感動或者深刻的體驗嗎?要不,還是有任何一個儘管再平庸、在浮泛、在無所事事的是代都可以透過某種神祕主義是的辯證讓卑微所謝的個人成長旅程與宇宙的秩序、人類的處境、歷史的軌跡、社會的變遷產生相互映射的光影?不然,又有甚麼力量能在任何一個時空之中形塑詩人呢?
6「抱歉」是多麼詭異而奇異的一個語彙,所有的抱歉之語(對不起、我錯了、失禮、請見諒之類)都不能免除這抱歉者「已然」或「既然」的一個強硬立場;抱歉是一個迫使抱歉對象接受已然如此或既然如此之事實的字─事實容或是發生之忠或發生之後,則抱歉這個語彙正暴露了它的無效姓,也惟其在理解抱歉的無效性之後,我們才能重回Apology這個字的雄辯淵源,它的意思是辯護。其實,它的意思是辯護。
迷路的詩
13很長一段時間,生活裡完全沒有詩的蹤影。少年時代早已逝去了許久,浪漫情懷也逐漸無從負擔,每日在熙攘喧嘈的街衢間擲盪來回的腳步,習慣了偶爾蹙眉怨嘆,偶爾縱情放歌的心情代換,便不再想起詩,不再覺得有躲到哪個冷冷角落咀嚼一首詩的必要。
13我從一陣瘖啞詭異黑白無聲的睡眠裡驟然醒來,乍乍聽見話筒裡Y熟悉而又被時間沖刷洗白了一層的聲音,感官霎時在夢與現實、即下與過往間莫名所以穿梭跳盪,整個世界彷彿要在重重的弔詭中迸裂爆炸。一股驚急的暈眩襲來,一種迷路的感覺。
13詩總給我一種在幾個神祕地被切割開的世界中逡巡找不到出路的恐慌,一種迷路的感覺。
14我也幾乎忘了,或者以為自己忘了。然而事實上在那一瞬間,卻甚麼都回來了。
18七九年時,我們不尊重任何規定。我們想辦法打破所有的規定。
22因為我醉了,因為我覺得年少青春的一些熱鬧風華好像正要不復還地離我遠去。我原是想抓住些甚麼的,抓了半天,手裡悾悾的,只留下因為抓不住而發的滿腹牢騷。
謎與禁忌
27中山北路上成排的樟樹進入了十月的秋季,卻依然兀自地綠著。
27在那個時代,童年愚騃的生活裡充滿了種種的謎,真實的與想像的。有些迷更遠跨一步進入禁忌的領域,制扼住了去猜探的念頭,只在心底沉澱醇化為不時嚙咬著感官的奇異刺激。
33哈利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沒有甚麼現在正在死去,/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另一種真理的探求
35建築物在陽光下繼續擺著與時間流動對峙的姿態
36文字如何能追趕自然的無窮多樣,予以描述?
36他有太多主觀的理論設定,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比較接近詩人…別人只能欣賞,卻無法和他辯論…
37詩的本質就是打亂原來靜穩、視為自然的感官或語言世界,予以錯置、扭曲、重排來製造新的意義,不是嗎?
37詩與人類學最大的誘惑私戶在:當周遭的現實秩序每天免天依循著既定軌道重複再重複,到了令人無聊生厭的時候,他們幫我們倏地打開一扇窗子,告訴我們世界其實不必然一定得這樣,在某個異質的個人或集體心靈哩,潛藏著另一種秩序湧動成形的可能。
要不然就是:周遭的現實一直無法完全統合成可以充分理解的秩序時,東一個西一個生活元素不時脫離掌握、失卻意義。於是我們幻想應該有一個包容力更大更廣的架構藏在某種神祕難解的智慧形式裡,等待被解碼釋放…
39那惡戲的誘惑。在老師的權威與女性的弱者形象兩主衝突的社會意念交集中,我們試探地找尋原來在整合秩序中的若干縫隙,作為我們惡戲滿足的來源。
41第二天消息傳開後,班上的人都用一種混雜著敬畏與好奇的以光看我。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用暴力建立起的另一種不在課本、不再校規裡的權威。說老實話,我原本沒有打算要走那麼遠。從惡戲到暴力。說老實話,那天揍完K之後,我回家躲在房間的床角顫抖不止,我的世界惡意地轉,轉得厲害了便脫線崩散開來,我害怕,不知道要如何理解暴力以及對Y的感情的真相
43終究這個秩序不再有我的位置。
詩領著我迷路……
潮一般的憂傷
45那一年星星跌落在後面的巷子裡
死去了光死去了色彩甚至死去了黑暗
留下的只有
兩對蝴蝶翅翼也承載不住
潮一般的感傷……
46洛夫《石室之死亡》。灰晦的顏色罩蓋過了所有出現在詩中的名詞、動詞、形容詞,以及句法結構和分行造成的音律折碎。灰色是生者渴慕死亡而為自己速件的形上整體(totality)的迷宮,謎一般地爆散成一行行的詩、一個個方塊字,就像遠遠的浪昂巨、沉默的隆鼓,已無法察覺分析的方式迫擠成海灘上零落不齊的泡沫水紋。
47寂寞的索求。空蕩蕩的風中的詩想。
47即使是透過詩,海的感覺依然很難把握。每次聽著規律間隔,然而夾雜著繁複複音的潮聲,總會興奮或蕪涼地想起幾行似乎適合作為開頭的句子,可是這種句子回到了都會下的燈光,往往就變形了,無法完成期間蘊含的浪漫稠質,稀釋為某種可悲亦可笑的陳腔濫調。
49我們的制式教育如此成功,即使是行為與感官上的叛逆,翹課與詩,都沒有讓我擺脫掉一些根深柢固的標語式思考。
50我看到他們臉上的陰翳及以前沒有的距離。...原來我不是「真正的壞學生」。原來詩和反攻大陸是可以這樣證明人的身分。暑假時,我失去了一整批曾經那樣貼心地一起反叛著的友伴。
突然覺得難過,老師的自以為是扼殺了一個反叛者的童年
在有限的溫暖裡
53我的詩,別人的詩都少了些甚麼,一些我愈來愈覺得不應該缺少,偏偏卻無從予以掌握的東西。
56我在那一刻看穿了詩與詩人的荒蕪本質。詩裡沒有人問公理與正義的問題,詩人無法回答最簡單的公理與正義存不存在的懷疑。在紛紜的人間映畫中,詩與詩人能擁有的意義這麼狹窄。…和周圍的種種相比,詩這樣的東西必須要靠詩人近乎自戀的專心凝視,才不至於被稀釋、混淆的無法辨認。在左左右右狂颳的風中,詩所能提供的溫暖真的很有限,這當然不是虛假的,可是即使在這麼有限的溫暖哩,也還是被龐大的涵義堅持地滲透著。
58政治的威權核心被黑頭車載著呼嘯過我眼前,宣告著不容懷疑的中華民國……
58莫名的恐懼與拒斥淹沒了我。我不想進去,不確知到底為甚麼,我就是在低鬱的心情裡堅持敦化北路一三三號不會在台北學苑裡,飛著那麼多青天白日的陌生台北……
夜雨
61是了,這種特別的台北的感覺。彌彌蓋蓋無處逃躲得黏黏滯滯。
62明明回到自己的房間,念少時收集的詩集上堆著一層樸味滿滿的歲月塵灰,然而他腳底卻還浮沉著,也不知不穩的是氣流抑或蠢蠢欲動的回憶。茫茫浮沉,空間與時間上的倏然變動。
66他心底的焦麻隨之無窮地擴大,可是F,還有S,卻被刻意地壓抑在記憶搆不著的角落
67究竟有誰能自詩的字裡行間真正捕捉當時折磨著他的焦麻不安?讀詩能理解甚麼?字、意象、聲調昂抑以外,還有詩人背後掙扎的心嗎?
69真的不明白怎麼會從歌、詩跳到里民大會的毛巾、香皂。他想了一夜沒有想懂,尤其是句子結尾的「嘻」字蹦跳的模樣令他沮喪。清晨,他寫了這樣的句子:
謀殺了星子謀殺的夜
謀殺了湖水漣漪中央升起的纖柔情愫
凶器被棄置在冷冷的火中,蝴蝶的斷翅間
偵探們只能索聽一首從未完成的歌曲
怵然失落……
73Dear You, Dear You, Dear You
74寫完詩後,他累的甚至沒有辦法走回家...一架架飛機閃著紅藍白各色燈號起飛離開了,他卻等待著入夜後輕落的雨,替他遮去機場大廈龐然的存在。
74台北的天空,雨以及過去的懵懂靜靜地混合著……
氣味
75記得但卻從來不曾去喚起的記憶,應該算記憶還是遺忘呢?沒有去喚起的記憶,又如何能確定究竟是記得還是忘卻了?通往那些不常啟用,如迷宮般,既潮濕又森寒的角落,你不可能再倚賴視覺。這時候唯有氣味與聲音是不期然的引路手電筒。
80一場小小逾矩的嘉年華,對權威小小的戲謔反叛。這麼小的是能讓這麼多人快樂…倒也反映了那個時代龐大的禁制與無奈。
81雖然報復成功,可是卻失落了原本對公理正義的信心吧。原來暴力那麼容易改變事實。那樣的暴力來自我們自己,讓我們不安;那樣的暴力也就有可能由別人施加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表現大概不會比教官英勇吧,這樣的想法又讓我們害怕。
82趕走了蚊蠅之後我們繼續驅趕
自己心頭一隻隻白色肥大,在燈火裡
螢螢作亮的蟲蛆
82走下漫水的街道
走下風沙痛痛撲面的街道
我們是帶劍的少年
喝!喝!
劍光劈出一片
沒有風景的天空
82若是你問我存在是甚麼
若是你問我愛情是甚麼
若是你問我終點是甚麼
若是你問我哲學是甚麼
我都會給你完美的答案
而且柔柔甜甜的答案剛好適宜放在耳邊入眠
但是請你不要
請你千萬不要
問我怎樣才可以大聲地說出:
我是對的!
83十幾年後,我重訪這些震撼與疑惑,依舊感到震撼與疑惑。
浪漫之闕如
85清教徒般的道德嚴肅滲透在每一種文類情調中
93詩不是這樣讀的,文字、語言、敘述、結構,並不模仿現實,而是創造另一序的意義空間,那種有明確指涉的情詩浪漫,是最等而下之的……他們素樸而直截地嘲笑一切和現實邏輯脫節的東西。
93我可以感覺到我與自己寫的詩逐漸存在著懷疑的空間。尤其是當我終於抵擋不住一波不可能有結局的戀情的招喚,我滿心能抱持擁有的只是無限延綿的浪漫情調。可是我卻無從記錄這即將淹沒、吞噬我的浪漫……
93我站在詩的沙洲上。河湍濤濤是我最初的愛戀。然而我的沙洲荒蕪。…沙洲被一點點地沖走。同時也走了留不住、不再回的青春浪漫,我無助地為了自己的錯失而掩面低沮…
遺落月亮
97因為羨慕、因為嫉妒,所以不屑、所以嘲笑。幸或不幸,我們十七歲時就已經明瞭了被人家談論、被人家誇張、被人家惡意捏造的種種難過,與,坦白說,的快感
101在被聯考打到或收編之前,我們急急地先學習如何藐視聯考。如果說聯考是高中生正常的文明秩序,我們就是在文明邊緣玩著草莽江湖遊戲的一群人。
102人情世故就在這種艱難時的分寸拿捏吧。那一夜我長大了許多。不曉得該怎麼樣安排自己的表情時,我就佯裝抬頭看門外的天空,看了半天,發現竟然各個方向都找不著月亮。月亮遺失了。有一種甚麼東西也同時在我們心中遺失。不過月亮還會回來,是吧?心中的東西也會由殘缺而圓滿,慢慢還給我們嗎?
人生總是不能盡如己意阿,有時候真的得學著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去接受自己不想接受的事實。
如雪的聲音
113百貨公司熄了櫥窗的燈,西門町就好像突然被紙屑、垃圾佔領。它們像是地底黑暗世界裡鑽出來的。白天人多時看不見,一等人們休息了,換成他們在街上飛舞狂歡。
116陽光隨著下午時光的消逝,慢慢地從對岸漾舞過來,在金黃與水綠的探戈中,一陸製造出變動不定的水面幻影。像某個文明的歷程。只要夠專心,我可以在水中看到一片草原、一隊牧群、一座城市、一場靜靜的殺伐、遺忘燃燒焦紅的廢墟。
118「他的聲音如雪,冷冷得沒有甚麼含意」..真正的一捧雪是甚麼?冷冷的沒有甚麼含意。涵義是別人吶喊嘶吼出來的,和雪本身有何相關?
彷彿在君父的城邦
122她說「再見」時口氣決斷清脆…苦楚是我的,而歡樂遠行卻是她。在那一剎那,酸澀的感覺在體內每一個角落銼磨著我的神經。
124慈幼社能吸引的多半竟是些少年老成,急急想要透過與更小的小孩相處來證明自己的大人身分的人罷。現在想起來是蠻荒謬的,一個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把自己武裝得密密實實的,去到育幼院輔導年紀相差不多的國中、國小學生。…也許是太認真、太正經了吧,參加過幾次社團安排的「正規」課輔之後,我就明明白白看到育幼院小孩們臉上的不耐與疲倦。他們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先是教我頭痛,繼而讓我心痛。他們並沒有太好的生活環境,更沒有甚麼學習條件可言。他們多半功課落後,白天上學時辛苦的忍受老師與同學歧視壓力,回到院裡還得應付這些大哥哥們的輔導,必須繼續正襟危坐、靜聽嘮叨。心痛到一個程度之後,我開始脫隊行動…悄悄地去、悄悄地把自己置放在他們中間,慢慢認識這個男生、這個女生。...我的任性最是表現在不接受人家習慣的模式,老以為自己可以找出不同的道理來。我很快放棄了大哥哥的身分,和小孩們混在一起。混在一起不只是玩在一起,而是我的地位和他們完全是平等的。我會和他們爭吵、和他們鬧彆扭,甚至不時對這個吃吃醋、和那個絕交一星期。我強烈地愛著他們之中的幾個,強烈地想念他們。去院裡不是為了要服務他們,而是完全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和心裡的狂熱愛戀。
記憶與遺忘
138有些事則是總覺得會一輩子永誌存記的,然而卻在時間的反覆刷沖下褪色、模糊乃至縮蝕了。
140真實與謊言偶爾這樣挪至易位一下,其實也還不錯。生命已經很沉重了,那下午,一個假的母親角色卻可以讓P、香腸老師和老闆娘都獲得一點點輕鬆的餘裕,不是嗎?
141「備忘」是個弔詭,以防遺忘往往正是準備遺忘的藉口。我應該記錄些甚麼?最容易遺忘的還是最不容易的?最容易遺忘的不正是因為最瑣碎,記它們做甚麼?最不容易遺忘又何必備忘?在記憶、遺忘兩極拉鋸形成的漩渦中我掙扎著……
142不管當時寫了多少傾瀉苦澀憤恨難堪的誇張詩句,骨子裡其實終究不脫少年慣有的天真樂觀,不曾真正與宿命甚麼的面面相覷。
143你搭上飛機遠離的那一刻。我的愛尚未開始、無從開始,卻已先知道結束。
145 我點頭略帶不耐煩地保證絕對沒有問題。
結果我真的就在那些混亂的巷弄裡迷路了。徹徹底底搞不清楚方向。而且一下子就把你交代的路線忘得七零八落。不過反正是要叫車,我其實也不怎麼擔心、慌張,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玩。一個念頭浮上來,我想,阿,明天應該告訴妳這件事,看我多自信多可笑,就當個笑話講吧。然後,一整晚辛苦建立的防線崩潰了。沒有明天了。明天一早你就去了機場,去了高高的空中。我再也沒有機會跟妳講這件事了。沒、有、機、會。
我沒有停下腳步,可是我的感官完全對外界封閉了。無意識地走著。淚開始嘩啦啦地在臉上亂淹成一片。
一九八零備忘錄
148討厭的是,這種自我欺瞞被揭穿的感覺吧。
149我們是兄弟,不是朋友。朋友久了不見面會生疏,兄弟不會。隨時隨地都是熟悉的。
154生活裡最難的是讓自己過得理直氣壯。
156我憤怒。我嫉妒。我生氣原來我並沒有任何特權。在其他事情上,我信奉公平。然而對M,我開始要求特權。
157詩和人原來可以純然是兩回事。沒有辦法由認識我的人而辨識我的詩。這樣我還能聲稱這些詩是「我的」嗎?詩與我的關係到底是甚麼?我迷惘了。
158
〈獨居〉
夜來的樹林
竟然有岸有波有急流也有漩渦
一層層的風捲起一層層
水般迷離的模擬
因為妳去了河湄
妳去了河湄
山中的岩石彷彿
也都塗染了魚兒與水草
嬉玩的圖樣
我等待著一聲歡娛的驚呼
我等待著妳的驚呼
在河湄想起魚兒與水草
與斜影日光下鱗鱗頁頁的碎點金黃
妳的笑聲與水流淙淙押韻
菅芒草努力爆放無數的毛花
菅芒草無數的毛花
提醒我,獨居山中的事實
而妳早已去了河湄
妳離去的手勢其實如此明確
如樹林裡夜來後不容自欺的
全然黑暗……
161我的愛以極其懦弱、極其有限的形式反覆迴旋著,沒有進展。
168 Aller Parker《Fame》講的就是一群人如何學習在舞台上扮演不是自己的角色的故事。難過的不得了。他們為了舞台上的輝煌而扮演,而壓抑真實際遇裡悲多於喜的事實,我又是為了甚麼而扮演?
為了老師,愛上了文學嗎?沒有劇本的演員,在舞台上該如何展現獨舞?沒有觀眾的演出,會不會更真實?我是誰?又或者,存在先於本質,在我意識到我是誰之前,我已存在
Dear You……
169我抱著牠走向光亮的所在,可是路燈很高,我只能一直從暗處走向微亮處,原以為再走一步就會更亮一些,誰知道又換成一吋吋暗了。
171這些信現在都還躺在舊家的抽屜哩,像一堆堆曾經囂張炫耀過,而今卻安分守己耐心等待挖掘的考古遺物,記憶與生命故事的遺跡。
172那個收信人只活在我心裡,不,她死在我心裡。
172真的不了解年少時候的自己,為甚麼需要那麼多悲愴與愁涼。彷彿只有在淒哀的悲劇氣氛裡,才能找到真正的美麗。
173詩是耽溺、小說是報復,散文則是無望的發洩。
綉有蓮花的一方手帕
182海德格主張,存在主義整套問題追索的本源,起自於生命的「被擲姓」(thrownness)。我們都是被無從預見、無法控制的力量「拋擲」到一個特定時空裡的。為甚麼是這個時空定點而不是另一點,這中間根本沒有道理可以完美解釋。
183要拒絕「被擲性」的要脅恐嚇,唯一的方法是使「被擲」成為生命的常態、本質,他們如是認為。因此他們不要任何不動的幻影,他們把活著的分分秒秒都焠煉成哲學式的不定、模稜,抹去時間的標示、空間的方向,任何可以做指標的素質,就這麼飄著飄著,選擇這種生命情調的人,是真正的流浪者。
183《靜靜的航行》...人的流浪還有死亡作為終點(或者是段落?),永恆其實是很令人沮喪的一種威脅。尤其是我們還能給流浪賦予各種意義,機器人呢?看似有覺的外表底下會不會藏著顆最孤寂徬徨、最最純粹不添加任何意義的流浪的心?
186很多人都不認為台北可以做為宣稱自我歸屬的故鄉。
192出身花蓮的楊牧《北斗行》〈帶你回花蓮〉..我整個人突然被一股焦躁中夾帶的暴怒緊緊攫住,完全沒有防備地拉開抽屜將尚未完成的組詩稿慌亂抓出,用力地一張一張撕得粉碎……
我還在猜十幾年前那個少年,為甚麼被挑起了毀滅的衝動。年歲較長,現在慢慢相信,那股衝動恐怕不真的是憤怒,而是害怕。是在楊牧的情詩裡看到一個全然明亮、美麗、多情,充滿了浪漫象徵的花蓮。年少的我驀地明瞭,組詩裡寫的其實根本不是花蓮,花蓮應該是像Y描述的那樣美好,那麼那些陰鬱墮落,只能是我自己內在的暴露自剖吧……
被自己性格裡的罪惡可能給嚇住了阿……
舊日情懷與現實思索
197這當然是自欺欺人的迷思。不過在被無聊聯考、平庸教材壓得扁扁的日子哩,我們也只有在迷思中才能擁抱得到一點點自我與自尊。
200他的詩真正就是詩人本質的流出,未經雕琢。
200小說與詩的區別在哪裡?大概有點接近《紅樓夢》裡的男人女人。男人泥做的,女人水做的。
小說世界必須是混淆不清的。有太多不純粹的細節打擾、汙染意念。…也許正因為形式清楚明顯,如果表達的意念簡單純粹的話,便難免讓人覺得幼稚難耐。所以骨子裡小說總是雜的,是不透明甚至不統一的,似乎還真有點像我們文化概念中的男人。姿態上必須是理性冷靜的,然而皮層腦膜下到處打結,甚至沒有能力始終如一地堅持愛恨情仇。
詩則可以是水,可以把千千萬萬的意象統納鎖進一個概念裡。不過詩,就像女人一樣,不是清淨一眼便可看穿的水。其水性的表現內在邏輯的一致,而表面卻可以是這樣的朦朧撲朔。詩所專擅的正是透明與不透明的弔詭。純粹的歧義(Pure ambiguity)
204這樣現實意義下的失學,已經和年少所醉心的詩相去很遠很遠了。
迷路的詩 二
205詩給的不是問題,也不是答案,而是問題答案兩頭落空時無休止、無法克抑的逡巡考掘過程。
206距離是我們生活的重心,是我們最珍視的朋友,最殘酷的敵人。
206太靠近的我們害怕,太遙遠的我們不切實際地奢望著。只有在情詩哩,我們練習著怎樣去縮短距離,打破和一個女孩之間的標準距離,同時又製造距離,藉著文詞字句的拐彎抹腳增加遲疑、溫吞、徬徨、臆測的距離神秘感。
情詩,其實是對既有秩序的一種叛亂。最溫柔又最狂亂的弔詭叛亂。
208當然有很多情緒在我們心中呼喚著,一些也許更有意義、也許更無聊的追求。不過我們是膽小的,而且不斷在尋找著怯懦的藉口。
209因為叛亂,所以猶豫。因為叛亂,所以怯懦。那些照著大人們設計好的路子走去的人,他們理直氣壯,他們充滿信心,雖然無法隨心所欲,但他們絕不踰矩。
我們猶豫、小心地試探這從來沒人替我們規畫過地圖的領域。包括愛情。不參加叛亂的人,他們認定愛情是成人的事,與少年無關。我們則在愛情的三公尺深水池裡手忙腳亂。…
走離開學校的軌道,我們傾聽自己騷動叛亂的心跳。那裏面有一種海嘯來前的雄渾低音頻率,波波濤濤嘈嘈切切捲捲然轟轟然,怎樣的一隻怪獸將要脫柵而出。
我們會認識自己心中的這隻怪獸嗎?它真的出來時,該跟它說些甚麼?
210正式心底越慌亂的人,愈是害怕在外表露出慌亂、無助的樣子。自以為的優閒悠哉,是慌亂本質僅存的一點掩飾。
211詩可以寫很長很長,講很多很多的感覺,卻只用了很少很少的字數,鋪陳攤白出來,空空洞洞的。
可惜那樣的空空洞洞,空洞中彼此猜測的愛與羞怯,不再能夠被容忍。
212無奈淒涼的感覺就是找不到藉口發洩。找不到出口。
她總也不來,只好出發去尋找,卻迷路在第一個街角轉彎處。
212近中年的心境裡,坦白說:
能夠迷路的少年時光,竟是一種幸福。